当年的信件

一个记者与女少年犯的人生际遇

(资料图)

文/陈薇莉

这是一次大胆的尝试——我试图改变一个少女的思维定式，还试图成为改变她命运轨道的那只手。

少女叫小爱（化名），那年17岁，是重庆市少年管教所的女少年犯，刑期是无期。

和她相识是1986年5月，那时我是重庆晚报记者，接到采访任务：随著名作家黄济人探访重庆少年管教所。意外的是，这次原本只是随行记者的我，竟遭遇了生命中一次难忘的无血缘的“姐妹情缘”。随后的几年，我毫不吝啬地投入了真感情，频繁的书信往来，还成为探监日去探望她的“亲人”。

功夫没有白费。据少管所管教干部介绍，她变化很大，还受了嘉奖并获得了减刑，从无期改为有期徒刑17年。

37年过去了，每每想起和她的缘分，依旧心难平静。

1 相识少管所

1986年5月，黄济人前往少管所讲课。课后，他提出要同几名少年犯谈谈。所里介绍了五名少年犯，三女两男，小爱是最后一个被叫来的。短短的头发，脸色比别人更为苍白。她走进来放下小凳子，喊了“报告”后，坐了下来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黄济人问。

她抬起头，我惊异地发现，她的眸子是黄褐色的，目光有些散，但毫无疑问地带着挑衅！她直视着黄济人，慢慢说：“小爱。”

“小爱！忍痛割爱？”黄济人想使气氛轻松一点。

但他失败了，小爱紧盯着他。探询？疑问？不，是恨！我在心里暗自揣摩。

“你多大了？”

“十七岁。”

“什么时候进来的？”

“十五岁。”

“判多少年？”

她终于垂下眼皮，低下头。至此，一切问话她都用顽固的沉默来回应。正当我们想叫她走时，我发现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她下巴掉在水泥地上。我的心颤了一下。

我翻看了她的案卷：报复杀人罪，无期徒刑。案情是1983年5月，因当地民警拘役过她，她便伙同一个刚满18岁的男犯将炸药放在民警家窗台上，引爆，炸坏了家具，民警轻伤。同案犯被枪毙。

“报复杀人！”我联想起她目光里的恨。她在恨什么呢？

2 二次结缘

“我恨一切人！”

“为什么！”

“社会对我不公平！”

这是我第二次去采访时，她终于对我说出的话。

那是初访的20天以后，我被允许单独采访她。她来了，和上次一样，提着个小凳子,喊了声“报告”，便坐下了。

还是那种挑衅的目光，但这次是对着我来的。我望着她,没有贸然发问,也没有移开目光。她终于又垂下了头。

我说：“小爱，我来了。我想，首先你应该相信，我并不是来采访一个女犯人。那天，你的眼泪打动了我，我只是想再来看看你。如果你愿意，可以给我聊聊你来这里以前的生活。”

她慢慢抬起头，眼眶里转动着晶莹液体。她望着我，已没了挑衅的意味。“我要有个姐姐就好了。”她轻轻地说。这没头没脑的话，让我为之一怔。

“你没有姐姐？”

她摇头。

“你想有个姐姐？”

“嗯！那时如果我有姐姐，她会告诉我哪些事做得、哪些事做不得。那，就不会……”

“你妈妈呢？”

“我没有妈妈！”她咬住了下唇。

“你爸爸呢？”

“我从来没看见过我的亲生父亲，但继父对我很好，爸妈离婚时，我选择了跟继父……”

3 她的故事

1968年，小爱出生在绵阳外婆家。8个月后，她的母亲扔下她自行回广元了。刚记事，她就发现，别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疼爱，而她只有外婆护着。每当看见别家孩子在父母身边撒娇撒欢时，她就渴望自己也能像他们那样蹦跳在父母身旁。

她常常无端被小舅舅毒打，邻家的孩子也欺负她。一到这时，她就躲在被窝里想：要是妈妈和爸爸在，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了！后来，好不容易把妈妈盼来，她藏了好多好多的话想告诉妈妈，可妈妈除了带来吃的穿的，脸却是冷冷的。好几次，妈妈走后，她就把妈妈带来的东西扔在地上，用脚去踢。“后来，我从邻居那里听说，我不是父亲亲生的，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，我觉得这个世界上，没有一个人疼我，于是，我恨，恨一切！”

“在学校，没有同学和我亲近，我也不和他们亲近。谁惹我，我就狠狠地打。要是在家被舅舅打了，我就到学校打同学泄愤。就这样，我在学校成了连男同学都怕的野女子。”

老师同学连连上门告状，外婆感到自己管不住了，就把她送到广元父母家。

有了自己的家，她感到和别的孩子一样了，想变好，发誓改变恶习，做个好学生。她努力学习，几次考试下来成绩优良。但一些同学“欺生”，常找她的麻烦。开始她还忍着，可越忍对方欺负得越厉害，于是她决心教训一下对方。她看准班上一个叫“幺妹”的是最凶的，便狠揍了对方，“幺妹”降服了，提议和她交朋友。想不到对方是在社会上“打滚儿”的人，将小爱介绍给了那些“朋友”。

由于和社会上的“朋友”混，小爱的学习成绩急速下降。开始，她还怕给妈妈说成绩，可鼓起勇气告诉妈妈后，妈妈却只是淡淡地说：“只要你听妈话，不往外跑就行了。”于是，她又开始了放任自己。

此后一年，父母离婚，她跟了继父。继父是豫剧演员，常年在外演出，她就常在家里请“朋友”胡闹。学校对她提出警告，她干脆自己退了学。她打架日益出名，又讲义气，就这样，她在那一带出了名。

1983年5月30日晚，邻居男娃儿李某来找她耍。他对她很好，问她：“这世界上，你最恨谁？”“张民警。那天同伙们偷了钱，我分了赃。一个男娃儿被抓去吐了，他把我也抓去，用手铐铐我，我痛惨了，非要报复不可！”

小爱的话引起李某的同感，他也被张民警抓过。两人越说越气，决定一起报复。李某说家里有炸药，是他爸用来炸鱼的。于是，他们拿来炸药，安上雷管，深夜两点，将炸药放到张民警家窗台上，引爆后跑了。

“说真的，我们根本没想到，这竟犯了死罪……”

她一口气谈了近两个小时，由于激动，脸上出现两团红晕。听完她的话，我心里堵得慌，直觉眼泪就要往外涌。

离开时，我轻轻对她说：“小爱，我比你大，你就叫我姐吧。”她愣了一下，咧嘴笑了。

4 自由的一天

不久，我收到了她的来信。

“姐：你好！来信收到，还有书。我读信后，心里很感动，只恨相见晚。您能在百忙中给我来信，我十二分的谢谢。您那一封信，让我内器受过创伤（受过创伤的内心）又慢慢复活。姐，我问您一个问题，您能回答我吗？为什么别人的父母疼儿女，我的生身父母不疼我呢?”

捏着这封信，我一阵心酸。是啊，为什么？我从小就知道“可怜天下父母心”，这还是平生第一次知道“可怜天下儿女心”！我回答不了她的问题。但我回了一封长长的信，列举了许多无娘儿女的奋斗史，希望她做一个自强不息，并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。

几个月后,我又去看望她。她告诉我，“管教所有规定，只要一季度内不违反监规，并得到‘双百分’，就可由家长带出去自由耍一天。”我心动了，对她说：“希望你挣个双百分!”这年四季度，她果真得了双百分。我向管教干部提出要求：希望能以家长名义，带她出来耍一天。所里同意了。

那天是1987年1月12日，我去接她。跨进女队大门，就听见几个同监的在喊：“小爱，你姐来了！”我抬头往她们寝室望去，她站在门口，看上去有些发呆。只一阵子，她飞奔下楼，到了我跟前，她站住了，脸兴奋得红扑扑地说：“姐，你真的来了，没骗我！”我伸手拧了一下她的脸蛋，心里的滋味难以言说。

对我来讲，那不过是极普通和平凡的一天：逛商店，买了一些我认为她需要的东西，然后她说想回家，我们便乘车回到我的家。

爸爸正在修理旧钟，妈妈在厨房忙着什么。侄女儿坐在床上摆弄玩具，见我们回来，直扑我而来——这是我们家平平常常的生活，小爱却显得很兴奋，这个屋走走、那个屋看看，还不停地问这问那。

见她气色不佳，我问她：“刚才不是给你买了口红和粉吗？为什么不可以搽一点？”她立即奔入我的房间，对着镜子抹起粉来。一会儿，她出来了，脸上红扑扑的，精神好多了。“有家的生活真好哇！要是能再过这样的生活，要我干啥都行。可惜，我还有那么长的刑期……”

她低头看着脚尖，很有些泄气。我抓着她的手说：“你才17岁，干啥都还来得及。只要好好改造，争取减刑，出狱后你一定能过上想要的生活。”

“那好，我争取！”

该返队了。我送她到少管所门口，她突然回头说：“姐，你不怕我跑了吗？”我一下子怔住了！说实话，最初我是担心的。她那么野，万一跑了怎么办？但潜意识里，我还是相信她不会辜负我。我将这些想法如实告诉了她，她说：“虽然我很坏，有许多恶习，但我决不会辜负真正对我好的人！”

这年4月，小爱接到减刑通知书。她给我来信说：“姐，我这人是不轻意（易）流马尿水的，我觉得没出息。可捧着减刑通知书，我哭了！17年，在人生的长河中可能不算短，但对于我来说，它毕竟是有期了哇！”

后记

失联的那个“妹妹”

1994年底，小爱在信中告诉我，她收到获得假释的通知了。大约1995年春节前，我接她走出重庆少管所，她爸妈将她接回德阳的家。记得我收到她最后一封信是1998年左右，她说她在开出租车，信中吐露出生活艰辛的感慨。

之后，我也陷入报社工作的忙乱中。后来我想起问问她的近况，打她的电话已停机，写信给她原来的地址，亦无回音。

不知何故，她和我失联了。

（作者系重庆资深媒体人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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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：朱阳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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